现代人容易患上“怀乡病”。在城里呆久了,就会感觉自己和都市生活有太多隔阂,正如作者所说:“这不是那种能够体现人的本质意义的生活”,因为“与自己的心灵,与故乡,与那片土地,与最广阔的现实越来越远。”有一种东西,召唤着现代人逃离都市,返璞归真,回到故乡享受一份安逸与宁静。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海子的诗,处处可以看到故乡的影子。“大地”、“芦苇”、“稻谷”、“麦子”等乡土字眼表达着海子对村庄的怀念和想象。而作者梁鸿书中的“旧相片”、“小学作业本”、“日记本”、“开满菊花的河岸”、“老屋”等字眼,不也正是表达了这种情怀么?唯有这些,才能唤醒自己内心深处的遥远记忆,慰藉自己“生命中最深沉而又最痛苦的情感”。正是这样一种力量,鼓舞着我们回到乡村,回到自己生命开始的地方,那里有母亲,有大地,有明月,有乡亲,有炊烟袅袅,有淳朴的乡音。
遗憾的是,当作者一步步靠近故乡的时候,陌生感却愈发强烈。她看到的,不再是那个温情脉脉的故乡,她已经面目全非:“那一座座崭新的房子,巨大的废墟,那肮脏的坑塘,还有水里的鸭子,飘浮的垃圾,组合成怪异的景象,让人有说不出的难受。”“他们的存在也给人以奇异的陌生感和错位感。我始终无法适应这一错位,每次走在路上,都有强烈的异乡异地之感。”
当故乡变成异乡,它还如何寄托乡愁呢?
作者“逃离”都市回归乡土,却发现乡土正在追赶都市。故乡在发展,自己却喜悦不起来,因为“乡村在加速衰落下去,它正朝着城市的范式飞奔而去,仿佛一个个巨大的赝品。”高速路并没有真正的把乡土与都市相连,反而滋生了乡土与都市的隔膜,它“横贯于原野之中,仿佛在向世人昭示着:现代化已经到达乡村的门口。但是,对于村庄来说,它却依然遥远,或者更加遥远。”当她看到连绵的废墟、满院的杂草、快要枯死的枣树,那些令自己神迷的乡土想象彻底崩塌了。这已经不是那个令自己魂牵梦绕的故乡,不是记忆中心灵港湾。她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一厢情愿,还是我们刻舟求剑,以为在那个记忆线上就可以重回旧梦,到头来发现,只是回忆与想象罢了。
当故乡正追赶现代性的时候,作者的情感却越来越复杂,她在回乡路上遭遇了巨大的心理危机。故乡不在,“怀乡病”好像也无药可医了,不得不反思自己的那份思乡情怀,到底是乡土想象,还是源自于理念中对于现代性的偏见。她写道:“不能用简单对与错衡量乡土的变化:中国现代化转型以来,乡土中国在文化、情感、生活方式与心理结构方面的变化是一个巨大的矛盾存在。”作者的反思击中了要害,因为正是这种矛盾投射到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中,产生了对现代性的反叛和逃离,开始了对故乡的亲近与回归,导致我们患上了不能自拔的“怀乡病”。
当亿万农民渴望走出村庄,乐此不疲地追逐拥抱现代生活的时候,知识分子却呼喊着回归村庄,守候村庄。一个是现代生活对传统生活的超越,另一个是后现代主义对现代主义的呐喊。农民和都市人的村庄情感发生了错位。有人在迷恋村庄,有人在逃离村庄,大家在追求不同的东西。农民努力摆脱的是贫穷和落后,都市人极力逃避的是喧闹和贪婪。农民渴望的富有和繁荣,都市人向往的是宁静和自然。他们感情所指的村庄,不是同一个村庄。一个是物质经济层面,一个是精神文化层面。
在现代性的征途中,村庄内涵发生了分裂。而这种分裂,集中反映在知识分子对村庄的深沉情感中。在他们眼中,村庄有两幅面孔:在经济上,她是灰暗的,沉闷的,拮据的,蹩脚的……她在衰败,仿佛在都市边缘静静等待枯萎和死亡;但是在文化层面,村庄是绿色的、鲜活的、富足的、健康的……她远离繁华,淡雅宁静。
两种审美导致了知识分子村庄情感的纠结:一方面,我们希望村庄经济快速发展摆脱贫困,希望村庄消失。但另一方面,我们却又害怕村庄消失,害怕我们“无家可归”。农民在疲于奔命追赶现代生活的时候,知识分子所津津乐道的传统生活却渐行渐远。这正是知识分子的焦虑所在。这种焦虑不仅表现着都市和乡村审美意识的对立,还表现着村庄自身经济现实和文化意义的分裂。
都市和乡村,从空间上看,是中心和边缘的关系;从时间上说,他们位于现代性谱系的不同序位,面临着不同的主题和任务。乡村面临的紧迫问题是如何快速进入现代性、如何快速发展,发展主义是其根本取向和使命。城市却不同,基本完成现代化,在享受现代性的同时,也遭遇了现代性的困境。知识分子的“怀乡病”,正是表达了这样一种后现代主义的情绪,表达着都市人对现代性的反叛和逃离。
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意识形态中杂糅着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导致了意识形态的模棱两可、犹豫不决,甚至是混乱。正因为如此,他们追求现代性而又心存反叛,怀念传统而又无法亲近。他想改造“乡土中国”,实现乡村的发展,实现民族国家崛起的历史使命。他又想保护“乡土中国”,利用乡土中国的文化道德对抗现代性的病疾。一面是对现代性的迷恋,另一面是对现代性的反叛。这正是知识分子村庄情感产生纠结的根源。
作者深深地陷入了这种纠结和焦虑,在乡土想象与真实乡土之间产生了巨大的错位。这种错位伴随着调查的深入而越来越大。作者自己也承认:“我已经是乡村外部的人。自己的思维和他们的思绪总是处于错位之中。”“即使你抱着重回大地、重回村庄的目的,即使你想回到他们中间,做他们的一分子,但几乎是不可能的。”只因自己与他已经有了太多的分别,这是自我与故乡的隔阂,还是传统与现代的断裂,亦或是理想与现实的对立?
“怀乡病”的困境在于,知识分子迷恋的只是理想类型的村庄,深陷其中的只是关于乡土记忆和传统农村的想象。正如美国学者波茵姆 (Svcmala Boym)在她的《怀乡的未来》中所说:“怀乡是对已不存在,或者说根本没有存在过的家园的一种怀念。怀乡是一种若有所失、流落他乡的情感,但它也是充满遐想的浪漫情怀。”
村庄是一个整体,当我们在经济上发展她的同时,其文化必然变迁。“就梁庄村而言,整体的、以宗族、血缘为中心的村庄正在逐渐淡化,消亡,取而代之的是以经济为中心的聚集地,与此同时,村庄的规划,村庄家庭之间的内在联结,家庭内部,都在发生变化。”当代中国大部分地区的大部分农村,正在经历这种变化。在市场经济冲击和国家政权建设的双重作用下,传统农村正在消亡;受现代生活的吸引,更多的农民向往都市,渴望离开、甚至是逃离村庄;消灭贫穷和致富早已经成为时代话语,市场经济的逻辑侵入了村庄生活方方面面,从整体上解构着传统村庄秩序,并把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按照现代逻辑建构和改造;人口加速流动,熟人社会在不断“半熟人化”甚至“陌生化”,传统的差序格局在松动,社会关联得以再造;交往逻辑在变化,传统伦理道德式微,消费主义渗入农民生活,经济理性与货币主义冲击着人情世故——这不再是那个田园诗般的“乡土中国”了。乡土不再,“人心不古”,村庄还能承载多少我们关于“精神家园”的想象呢?
作为文化象征的村庄正在消失,这是现代性的宿命,还是我们另有它途?如果真有这样一条路,那么知识分子的“怀乡病”就不只是后现代的怀旧与惆怅,村庄的迷恋与想象将引导人们去寻找现代生活的故乡,盼望着有那么一片宁静的乡土可以依恋和守候,让心灵“诗意地安居”。自然经济创造了田园牧歌式的传统生活,蕴含着人类童年时期的天真烂漫。市场经济造就了追求效率和速度的现代生活,富含着人类青年时代的狂热激情。或许知识分子忧虑的是:老年时我们将如何过活。这是当代知识分子的焦虑,也是现代性的焦虑。
值得玩味的是,作者7岁大的儿子刚踏上乡土的时候,有点吃惊、害怕,赖在她身上,不肯下来,他也害怕泥土,不敢亲近;而几天过去,泥土是他的最爱;“两个月下来,他从白净的小家伙变成了黝黑的、壮壮的小伙子,在巷道里,房前屋后和小伙伴们挖泥,掘地,逮蚂蚁”。为什么孩子更能融入乡土,而作者自己却如何也亲近不起来呢?身在乡土,却看不到乡土。自己变了?乡土变了?还是自己没有跟上乡土变迁的脚步,总在几十年前的位置找他。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又都是那么陌生。熟悉与陌生之间,只剩了自己无处生根的乡愁。
或许,乡愁只属于那些离开故乡的人?如没有离开,何谈故乡呢?可是离开了,你还回得去么?鲁迅在《故乡》中也描写了这种尴尬:那个月光下带着银项圈的可爱闰土和此时这个衰老麻木的闰土形象形成了鲜明反差,打碎了鲁迅童年的美好记忆,让他如何也舒服不起来。
或许,故乡只是在异乡可以遥望的地方。
或许,故乡是一个可以让自己遥望,却不能亲近的地方。你走回来,却根本寻不见他。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作者可以在母亲的坟前说说心里话,而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童年、麦子、大地,伙伴,母爱,一个个影像都复活了,那不正是自己怀念的东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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