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舒羽的第一本随笔集《流水》,我不得不说,想不称奇都难。
奇在哪里呢?奇就奇在她初涉散文就能如老手般神完气足,自在无碍,笔随意转。其叙事、状物、言情,无不得心应手;文气、文思、文笔,既自由放达又自成规矩,既能量充沛又开阖有度,既饱满结实又机敏跳脱。
随笔一般都很生活化。但生活一词已过于茧化,所以我更愿意将它拆开,说舒羽的随笔既“生”且“活”。“生”突出的是发现,是表达的陌生化;“活”突出的是语言织体的质感,是细节的雕刻、凸显和气韵生动。二者都更多关系到怎么写,写得怎样,而不是写什么。散文再怎么与日常生活经验有更多关联,也不意味着有一个现成的“生活”等着你去写。要说现成的倒是有,就是现成的难度。譬如我的桑梓之地扬州、南京一带,由于自然景观和人文历史的交织过于出彩,招来太多人涉笔且太多佳作,假如不能在写法上脱颖而出,就会立刻跌入现成的死地。你看舒羽怎么赞美扬州美食的魅力:“就这么小心翼翼地吃撑了,步行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到,自己这会儿岂不像只灌汤包?”再看她怎么写与昔日江宁织造府那座牌楼的缘分:“像袭人开门被宝玉踹了一脚,我在牌楼下面照了一张相,以一种被历史贯穿了心窝子的感觉。”所谓生活,某种程度上就是不时被这样的文字踹一脚吧?
舒羽随笔语气近于聊天,有一种特别的亲和力,让你每每如坐春风。这春风一半来自她运笔时总是蓬勃的兴致,一半来自她邀请我们分享其蓬勃兴致的内在语言姿态。说得更具体些,包括那种娓娓道来的调性、随心境和场景变化而跌宕起伏的节奏,以及转折、跳跃处似乎不经意留下的空白。正是这些构成了某种相互往还的交流场域,让我们自在、自得其中。那些过于执着于观念的读者将得不偿失,因为舒羽的散文很少以观念取胜。当然我们会不时惊讶于闪耀其间的超常智性和悟性,却从不会感到作者试图强加给你什么,不会感到丝毫居高临下或咄咄逼人的态势;相反,即便是完全独白的场合,也有激发、召唤、对话或潜对话的意味溢出。比如《马友友的天方夜谭》的开头:“一个人的阅历大约是有重量的,我想。这重量让人变得低沉,所以,年纪大了,走路就慢了。”这样的语气出于独自的冥思,但也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说话。
舒羽的随笔,是小说笔法,诗歌魂魄。她既注重情境描叙,会讲故事,尤擅刻画人物和人物关系,又总在与虚无博弈,为虚无赋形。一个没有透彻参悟过虚无的写作者必行之不远,古今中外,莫不如此。若不是心中以“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作底,曹雪芹绝不可能把《红楼梦》写得那样既花团锦簇,又凄清孤冷,还入木三分。普鲁斯特和《追忆似水年华》也印证着同一原理,尽管他们悟及的虚无并不是一回事,与之博弈,为之赋形的路径方式也大不相同。其小说笔法最具代表性的,是那些写亲情和友情的篇什;而最能集中显示其诗歌魂魄的,则是《普鲁斯特三题》。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因为读了《三题》而起兴去读普鲁斯特,但我知道,读了《三题》再返身品味那些写亲情和友情的篇什,定能品出更多的东西。
丰饶而酣畅的语流,极端而巧妙的设喻,紧致而跳荡的张力,我相信读者被裹进她的文字时,也不免要如她笔下的梧桐一样“天骨开张”。
(作者系著名诗人、文学评论家,作家出版社编审)
《流水》舒羽/著 作家出版社 2013年6月出版 定价:5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