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 icosohedral
原文: https://aeon.co/essays/for-schopenhauer-happiness-is-a-state-of-semi-satisfaction
1807年10月13日,在时髦的城市魏玛,约翰娜·叔本华提笔写信给19岁的儿子亚瑟:“为我自己,我需要知道你过的是否愉快,尽管不必亲眼见证。”
两年前,约翰娜的丈夫海因里希·弗罗里斯突然离世,尸体被发现在他家后面的水沟中。或许不慎失足落水,但亚瑟怀疑自己父亲是自杀的,也许他从旁边的谷仓顶跃入了冰冷的河水中。约翰娜并未表示异议。自杀事件四个月后,她卖掉了房子移居魏玛,在那里从事文学工作并经营一家沙龙。亚瑟独自留居汉堡,遵循父亲生前的安排,在一位商人手下当办事员。但很快,亚瑟也从中解脱了出来。
从1807年的信件中我们得知,亚瑟与母亲就他辞去商业学徒的安排达成了妥协。约翰娜将会资助亚瑟的求学——她怎么能拒绝呢?——包括动用关系来为儿子铺平前往大学的道路。对此约翰娜只有一个条件:亚瑟必须远离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要呆在自己身边。
“你所有好的品格,”约翰娜在11月6日的信中写道,“在你极其聪明的外表下变得模糊,并在你愤恨的求知欲和好胜心下变得一无是处……假如你改变自己,那只会很可笑,但实际上,你很烦人。”简而言之,亚瑟是个无聊而又烦人的人。
假如人们发现亚瑟·叔本华难以相处,那么这种感觉是相互的。很长一段时间,叔本华都是在自我孤立的沮丧中度过的。1832年,在柏林呆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搬到法兰克福,在头两个月中仍然延续着孤独的生活。为抵抗孤独感,叔本华坚信孤独是作为一个哲学家的最适状态,“在那里我是国王”,他说,“唯一的法令就是——别打扰我。”无论是作为个人还是作为哲学家,幸福似乎都与叔本华无关,正相反,叔本华带有的,是欧洲哲学史上最深刻的悲观主义。
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基于两种观察。首先是内在的观察,我们并非单纯的理性生物,在感知与理解以外,我们还有从世界中获取并保有事物的渴望。每一次争夺背后,都伴有缺乏的痛苦,然而,持有某物却很少使我们感到幸福。并且在我们满足了一个欲望之后,总会有更多的欲望冒出来取代先前的空缺,否则我们就会感到厌倦,抱怨人生空虚。如果我们足够幸运,不必忧虑于基本的生存需求,那么为了脱离厌倦,我们就需要发展出对更高级别物品的需求,比如酒精、烟草或是时尚的衣着。我们永远也没办法,叔本华说,获得最终、永久的满足。于是他写下了这句广为人知的格言“人生如钟摆,在痛苦与厌倦之间徘徊。”
叔本华从印度哲学中得知,观察到苦难是人生本质的,自己并不是第一个。佛陀将这种苦难称为dukkha(苦),它作为佛教的四圣谛之首。在四圣谛中,最后一条是magga(道),或者称为八正道,它是从苦的解脱之路,同时它也深刻的影响了叔本华的道德哲学。
第二种观察是外在的。据叔本华所言,只要我们稍微观察一下周围世界,就会知道,莱布尼茨关于我们的世界是所有可能中最好的一个的观点是多么荒谬。与莱布尼茨的观念相反,叔本华声称,如果要说世界出自任何的安排,那只能说它是以最大化痛苦的原则来进行的。他给出动物的例子,自然界中动物需要,并且只能通过残害它者来赢得生存,于是生存者就变为了“活着的墓碑”。自然作为整体是“沾有鲜血的獠牙与利爪”,丁尼生后来评论道,受困于此的生物,它们不是捕食者就是被捕食者,为生存而进行血腥的斗争。
文明无济于事,它只是增加了人类遭受苦难的场所。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叔本华写道:
如果人们还要带领一个最死硬的乐观派去参观正规医院、战地医院,外科手术室,再去看监狱、刑讯室、奴隶禁闭处,看战场和刑场;然后给他打开一切黑暗的、疾苦的所在地,那儿,在你去看时,痛苦在冷酷的好奇眼光之前爬着躲开了;最后再让他看看邬戈林诺的饿牢;那么,他在最后一定也会看出这可能的最好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如果要根据世界的作品来推测它的目的,那么它只能为惩罚而存在。
这些观察,前者基于人类天性,后者关于自然本身,它们都支持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论断,即人生不值得过,世界不应该存在。存在与否并非出自我们自身的意愿,假如我们拥有选择权,选择存在,选择这个不断失去,毫无收益的人生是非理性的。如叔本华所言:生活是一门赔本生意。
但幸福确实是存在的吧?我们无法忽略它的存在。我们经历过,也看见别人经历过幸福的时刻。似乎叔本华一旦接受了幸福的存在,它的悲观主义就不可避免的走向解体。即便每个生物都注定面临许多苦难,或许这些苦难能和它们遇到的幸福相抵消,或者甚至苦难就是幸福的一部分。于是,叔本华就不再能说服我们反对自身存在了,幸福也许让人生值得去过。
叔本华并未反对幸福的存在,但他认为,我们误解了幸福的本质。据他所言,幸福不过是痛苦的缺席;是当前欲望满足与新的欲望追求之间的片刻喘息。比如,想象你在买下人生第一幢房子时的满足感,这里让你感到幸福的,叔本华会说,并不是成为房主的积极状态,而是从未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前的忧虑中解脱出来的消极状态。这种幸福是极其短暂的,新的忧虑随之而来,比如装修或是还房贷。
叔本华强调他关于幸福的消极本质观点来自一些生理学观察,这些观察都显现出保持并享受幸福的无比困难。比如,我们总是注意到出错的东西,而对运行良好的部分熟视无睹,叔本华对此有个精妙比喻:“我们感受不到健康的身体,却对不合脚的鞋子敏锐异常。”在我们解决一个困扰以后,就迅速的将之视为理所当然,然后转向下一个问题,“这就像我们享受的美食,只存在于吞下前的时刻。”此外,无论是多么小的问题,我们都会将它放大,使它一整天都萦绕在我们心头。并且,我们对仍拥有的事物毫不在意,就像琼尼·米歇尔的著名歌词:你根本不懂你拥有什么,直到它化作虚无。
并不是说我们不能感觉到幸福,每个人总是能够在他生命的某个时刻体验到幸福的。叔本华是想告诉我们,幸福的感受方式不同于痛苦。我们没法控制痛苦的表达,它们突显出需要修复的东西,无论这其中的原因多么琐碎,痛苦总会让它成为我们首要的关切。但是愉悦并不主动显现自身,痛苦的不断侵扰占据了我们的注意——就像吞下后的食物那样,幸福消失了。
于是,叔本华求助于回忆与反思:我们的幸福感并非直接,当我们回忆起那些本会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