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却有幸躲开的厄运,幸福就出现了。为了享受拥有某物的快乐,我们就必须回忆起缺乏它们时的情形,回忆的痛苦与由此产生的快乐并不矛盾,痛苦越大,幸福感就越强烈。尽管远非幸福,但普里莫·莱维在他的著作《这是不是个人》中提供了一个深刻的例证,他曾经被关押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在谈到强制劳动之间的短暂片刻时,他写道“我们到达装货现场,卸下枕木,然后我僵硬的站着,眼神迷离,张开嘴,垂下双臂,让自己浸没在痛苦短暂退却时的狂喜之中。”
事实上,回忆自身的痛苦并非感受当前幸福的唯一方式,我们通过想象那些本可以发生在我们身上,却未发生的事情来获得一种轻松感。我们甚至可以从他人的不幸中得到这种感觉。从这个角度看,莱维的回忆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功能:在阅读《这是不是个人》时,我们不可避免的会产生一种免于他描述的这些可怕遭遇的幸运感受。
对免于他人的不幸而产生的愉悦感,叔本华引用了卢克来修的诗句:
海中狂风怒涛,岸上人稳逍遥。
眼看扁舟危急,且自快乐兴豪。
何以他人有难,偏自意气飞扬?
只因早已知道,岸上安全无恙。
不过,叔本华敏锐的意识到,此种欢愉“已经很近于恶毒的源头了”。他或许在内心中把这近似于——或者等同于——幸灾乐祸,一种由他人痛苦中获得享受的态度。卢克来修的简短诗句将“幸灾乐祸”从“虐待狂”中分离出来:并非我们乐于享受他人的不幸,而是他人不幸凸显了我们的幸运,使我们对此感到愉悦。
但有时,叔本华会将幸灾乐祸斥责为“人类本质中最恶劣的一点”。幸灾乐祸与暴行的区别,他说,仅仅是态度与行为的区别:“正像幸灾乐祸是暴行的理念化,暴行也就是对幸灾乐祸的实践。”与此同时,其它缺陷比如妒忌——希望将别人的成就据为己有——只是属于人类的,因此可被原谅,但幸灾乐祸无疑是“恶魔的行为”。
就叔本华对事物的理解,要想得到幸福,那么我们必须设法将痛苦从生活中剔除,而若要想感受到幸福,我们还必须诉诸回忆,去回想此前的匮乏状态。为了找寻类似的伦理洞见,叔本华没有求助于同时代人的理论,而是转向古希腊的哲学流派。在所有这些学派中,他认为,他关于幸福的观点最接近于斯多葛主义:像叔本华一样,斯多葛派的思想家们,比如斯托拜乌斯、爱比克泰德和塞内卡,他们将幸福定义为一种无痛苦的存在。
总体而言,古希腊是找寻幸福哲学的良好开端,因为,据叔本华说,古希腊的人们认同:实践理性的目的就是寻找并达成一种好的生活。此外,叔本华补充道,除柏拉图外的所有古希腊思想家们都将此任务等同于对幸福生活的规划。他们只关注那些有助于我们在世生活的美德,将死后世界或是更高层次的世界抛之脑后。
叔本华指出,认为幸福就是避免痛苦的观念区分了斯多葛主义和其他流派思想,而这也是他的伦理观点和斯多葛主义的共同之处。在斯多葛学派寻求无痛苦时运用的实践理性中,叔本华鉴别出两类不同的形式。首先是间接的形式,我们可以通过细致的预估和规划,来选择最少痛苦的人生道路。另一方面,还有一种直接的形式,并非想方设法躲开人生中的障碍,斯多葛主义者尝试改变自己内心的想法,去直面它们。这两种形式,其一是行为的改变,另一种是思想的改变。
斯多葛主义对伦理的突出贡献在于它关于改变思想的建议。首先,斯多葛主义者注意到,缺乏的痛苦并非来自未拥有,而是源于“想要却尚未得到”。很明显,要想一并摆脱这类痛苦,我们就必须排除“想要某物”的部分。另外,我们的野心越大,期望越高,那么当愿望落空时的失落感也就越强烈。所以就算无法控制自己的需求,我们也至少要把这些需求限制在可达成的范围内。或许是融合进了自己的悲观主义,叔本华补充说,当我们内心充满希望,认为前途一片光明时,就该对自身多加留心了;我们总是不切实际的。“所有欢愉,”他说,“皆是虚妄。”
因此,斯多葛派旨在达成ataraxia(毫无纷扰),一种清醒的宁静状态,远离外部世界的纷争。叔本华认为,若是将他关于痛苦不可避免的观察当做信念,或许有助于达成这一目标。当我们抱有苦难是偶然的,可避免的信念时,它们的侵扰反而会愈加强烈。也许我们确实可以躲过某个灾祸,但普遍的苦难是必然的。而当我们选择接受叔本华的观点,或许就能在遭受苦难时少一分忧虑,或至少像面对那些无法避免的事物,比如和衰老和死亡一样的方式去看待它们。
最后一件事,是我们应当相信相反的一面:即我们注定可以找到幸福,而非遭遇痛苦。假如我们认为世界亏欠自己,那收获到的只能是失望,这不仅是因为欲望持续不断,更在于面对横亘在自己与应得的幸福之间的障碍时,愤恨不平的心态。叔本华观察到,有些人通过设定过高的,并且明知自己永远也无法达成的目标,而把这种愤恨集中的向外部表达。然后,经过不断的失败,他们开始怨天尤人,抱怨自身注定的悲惨际遇。“这样看来,”叔本华说,“向外界表达悲伤的意念就如同中世纪的水疱疗法,它将本来散布四处的‘坏体液’集中了到一起。”
尽管叔本华感到自己的观点与斯多葛派相近,但他并未与斯多葛派达成完全共识。事实上,叔本华拒斥了所有古希腊学派拥有的一个共同信念:他认为幸福的人生是不可能的,生活即受苦。创建一个专门的道德体系,借此引导走向幸福,据叔本华所言,是蠢人的行为。因为斯多葛主义者认为幸福的目的在于消除痛苦,假如世界的确如叔本华所认为的那样,众生皆苦,那么摆脱痛苦的唯一方式只能是摆脱人生,于是,斯多葛主义的逻辑终点只能是自杀。
作为替代,叔本华为我们提供了幸福人生的另一图景,一种不完全的幸福。即使受苦不可免除,我们也可以通过努力减少单个痛苦的持存来减轻它的影响。回到叔本华关于钟摆的比喻,一种幸福的人生需要填满足够多的欲望,以使我们不过于痛苦,但也必须包含足够的失败,来保证我们不会厌倦。这是一场永恒的游戏,它从欲望的产生开始,历经欲望的满足,到新欲望的生成结束,往返不息。其中,快速的一轮被称为幸福,缓慢的一轮则被称为痛苦。一种在欲望与满足之间的精细平衡,达成的一种几乎是半满足的人生,或许是我们对幸福所能希冀的最好出路。
如果说,好的生活被定义为一种幸福的生活,而它被认为是道德徒劳的目标,那这就引出了关于道德的真正目的的讨论。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思想一直都在围绕着这个问题展开。我们不太清楚,叔本